那是一个无月的夜晚，我去监护室接班。

　　和往常一样，夜半的科室里仍然灯火通明，各种仪器规律的嘀嘀声如秒针般敲打着这宁静的夜。不一样的是那晚的病房里弥漫着一股血腥味。

　　“还没去眯一会儿啊？”值班医生小朱坐在电脑前快速地敲打着键盘，我和他打了个招呼。“嗯。”小朱盯着电脑屏幕，头也不抬一下，“新收的13床又出血了，准备给他再输点血。” 这时，要和我交接班的男护士小姜一边忙着手上的事一边说：“丁姐，13床你重点关注一下，三腔二囊管刚插，交班记录我还来不及写，你先去看看。”

　　走进隔离间，浓浓的血腥味扑鼻而来，我一眼就看见了13床被子上那一大片鲜红的血迹，输液架上的液体快速地滴入患者的身体，旁边还有两个微量泵也正在工作。患者闭着双眼半卧着，面容消瘦、面色惨白，一只鼻孔插着氧气管，另一只鼻孔插着橘红色的三腔二囊管。估计管子插着难受，患者还时不时皱一下眉头。

　　这个患者叫老颜，是我们监护室的常客，年轻时就嗜酒如命，三年前被诊断为酒精性肝硬化、门脉高压、食管胃底静脉曲张。老颜不听劝，戒不了酒，出现了一次又一次的大出血休克，每次都被我们从鬼门关拉回来，我们也目睹了他妻子从尽心服侍到决然离开。

　　小姜忙完手头的活，进入隔离间和我交班。“老颜8点入的院，他这次呕得有点厉害，进来时血红蛋白5g，已经输了红悬（红细胞悬液）4单位、血浆1000ml，另外补液2500ml。11点又呕了一次，估计有800ml，到现在4个多小时尿量700ml，他兄弟们不愿意手术，要求内科保守治疗。”看着小姜额头上细细的汗珠，白大褂上未干的血迹，想必这个班没少折腾。

　　“老颜，感觉怎么样？”我俯下身轻声地问他。老颜勉强睁开眼睛看了我一下，随即又闭上了眼睛。我没有继续打扰他，拿起笔记录心电监护仪上的各个参数。

　　“丁护士，我想吐……”我放下手里的活把他的头扶向一边，但还没有离手就见一股鲜血从他嘴里喷涌而出。我顾不得帮他擦嘴，立即呼叫和我搭班的小红赶快去通知朱医生。

　　这次呕吐后，老颜的血压进一步下降，人的反应也开始有点迟钝了。朱医生跑过来了解了一下情况，又给他加了些液体，嘱咐复查各种血指标，并再次配血。“前面凝血功能已经开始不好了，看来情况不妙啊。”朱医生和我嘀咕着。我明白他的担忧，三腔二囊管压迫四个多小时还反复出血，估计凶多吉少。

　　处理完毕，朱医生又跑出去和守在门外的家属谈话。当内科积极保守治疗后血压仍难以维持正常时，手术是救命的最后选择。但朱医生垂头丧气地回来了：家属还是拒绝手术！

　　我想，有时候人活着真的很悲哀，当你奄奄一息但还有一线希望时，掌握你生死权的却不是自己。

　　老颜又呕了几次，空气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。我摸了下老颜的手，那么冰凉。当我在调节液体滴速的时候，老颜突然用力抓住我的衣襟，哀求说：“丁护士，能不能让我老婆来一下？”我转过身，看到一滴豆大的眼泪从他眼里掉了下来。

　　“她是不会来见我的。”老颜叹了口气，第二滴眼泪滴了下来。

　　因为老颜多次在我们科抢救，我们都知道他的老婆其实是个很贤惠的农村妇女，勤劳能干又很朴实。但老颜却很暴躁，得病后更是自暴自弃，活活把一个纯朴的女人逼得带着儿子回了娘家。

　　我叫小红帮我照看着老颜，跑到办公室去打电话。深更半夜电话居然通了。“喂，哪里啊？”一个带着睡意的声音夹杂着一点警惕。我快速说着老颜的情况，但我还没有讲完，电话却被挂断了，这是我和老颜意料之中的事。

　　我跑回隔离间对老颜撒谎：“电话没打通，关机了。”

　　“我能熬过今晚吗？”“会的，一定会的。”

　　看着老颜的血压和心律，我对老颜能否熬过今晚毫无信心。

　　大概过了半个小时，一阵紧急的敲门声打破了夜的寂静。我打开监护室的门，只见一位个头不高，面色黝黑，穿着睡衣拖鞋，神情慌张的中年妇女上气不接下气地问：“丁护士，我要去见见他！”老颜的老婆来了。

　　一见到她，老颜脸上马上闪现出一丝生气，握着他老婆的手说：“今晚我是过不去了，这辈子对不住你啊，欠你的，下辈子再来还吧！”还未说完，又一滴豆大的眼泪从他消瘦的脸庞上落下。

　　老颜的呼吸越来越快，说话上气不接下气，监护仪一直显示着低压警报，血氧饱和度的数值也不断地下降，他老婆蹲在床边紧握着他的手哭成了泪人。但这个时候老颜却显得非常平静，满足地看着他老婆，眼睛湿润，却再没流出一滴眼泪。

　　当晚，在他老婆的坚持下，老颜急诊做了手术，但手术的最佳时机已经错过，最后的搏命没有成功。

　　“唉，还是走了。”我继续着监护室里的工作，但老颜那三滴豆大的眼泪，总是在我脑海里打转。我一直在想，他的第一滴眼泪应该是对自己常年酗酒，得病后又自暴自弃，对家庭不负责任的自责。第二滴眼泪，是对他老婆多年来为他、为家庭任劳任怨的愧疚。而第三滴眼泪，大概是对生命即将终结的无奈。

　　老颜的故事结束了，但他的三滴眼泪一直留存在我的心里。人生总会有泪水相伴，或许，懂了泪水，就懂了人生。（丁颖颖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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